第61节
作者:犬吠      更新:2024-01-19 19:15      字数:4476
  她问:“我还要在这里住几天?”
  裵文野的坐姿大大咧咧,右手胳膊肘搭在沙发上,左手拿着遥控器,搭在腿上,有意无意地摁着按钮,要找一部评分高的电影,电视的分辨率很高,各种蓝色绿色红色的光在屋子里变幻着。
  过了一会儿,他问:“你不等你姥姥一起走?”
  “我是希望訾姥姥能活得长久一点啦。”她说,“但我不能在这里等到她闭上眼睛。”
  今天,訾姥姥疼得起不来床,自家姥姥也不见踪影。
  訾姥姥目前是在用药吊命,但所有人都知道,癌症晚期只吃药是没多大作用的。訾姥姥放弃了化疗,意味着她放弃了一年半载的生命,精缩到一个月。
  然而命运是很残酷的,在某种时候,一个月就好比拖延症患者的‘一会儿’,厨师口中的‘适量’,不是一个准确的日期。
  或许还没有三十天,也许二十天,又或是这段时间的某一天,訾姥姥便在梦中睡过去了。
  “你呢?”她问,“你什么时候走?”
  “陪我阿妈。”他说,“就是白天在厨房找我的那位。”
  “噢!”楸楸恍然大悟,“你妈妈好漂亮。”她突然一改坐没坐相,双手撑在地毯上,缓缓凑过来,眼睛里有电视机反出来的光芒,亮晶晶地。她仔细看他,“你随你妈妈多一点。”
  “你都没见过我爸,你怎么知道?”裵文野反问。
  “因为你随你妈妈的部分有点多啊。”她说,“额头,眼睛,嘴唇,都有一点相似。总不能你脸上的五官,眼睛鼻子嘴巴脸型眉骨牙齿眼型……只能在你父母之间选择吧?肯定有哪里是只属于你自己的。不过你脸骨好好看,是随你爸爸吗?”
  “随我太爷。”
  “你太爷?”楸楸讶然。这是隔了,隔了两代的遗传?
  “我太爷有十六分之一的欧洲血统。我骨相随他,五官完全不同。”
  楸楸惊叹了一声世界的奥妙,真是神奇。
  “十六分之一,相当于是一杯水里加一滴红酒。”楸楸坐回去,小声道,“那你简直是中了基因彩票,长得这么好看。”
  第71章 交流
  ◎「其他都行,什么叫作在梦里掐死你」◎
  裵文野笑笑, 没说话,想起裵奇致南北结合的长相,也是个好看的眉眼清秀地青年,但跟他比起来, 确实显得十分普通逊色了。
  楸楸:“我说错了吗?你的弟弟, 也遗传到了吗?”
  裵文野:“没有。他的骨相随了我爸,我爸随了我奶。”
  楸楸:“那上天对你真是太好了, 都让你净往好的长。”
  包括他的身高, 是随了他母亲这边的基因, 当然也有他从小吃好喝好睡眠充足加上锻炼的原因。
  裵文野不太喜欢话题长久地围绕自己,或自己的家人, 巧妙地转移了话题,“那你长得像谁?”
  楸楸思忖半晌,摇头,“不知道, 没想过, 也没听人说过。”
  裵文野:“没有照片?”
  “有啊。”楸楸拿来自己的手机,面部解锁, 打开相册翻了几翻, 才从最顶上找到一张父母的照片。
  那是一张无比寻常的合照。
  “我上高一需要住宿,可能这个日子意义非凡吧?他们约好了来帮我收拾宿舍, 陪我一起吃饭。后来在公园散步,那是一个有水上设施的公园, 除了我们, 也有其他亲子去玩, 看到有一家三口在拍照, 我爸爸就提议我们也拍一张。就是这个。”
  她把过程画面说得很清晰, 彷佛这是一件不能忘记的事情。
  见他盯着照片不吭声。
  “像吗?”她问。
  裵文野看着照片,算着年龄,楸楸高一之前就跳级过,上高一这年才十四岁,穿着连帽卫衣和短裤,腿很长,个子已经很高,快跟她母亲一般高。
  “不像吧。”楸楸以肯定地语气道。
  裵文野仔细在三张脸上来回转了几圈,照片很清晰,关系很亲密,可单从长相上来看,确实没太大关系的样子,三人的眉眼鼻子嘴巴都不太像,骨相也找不到相似点,就连气质亦不尽相同。
  相片里的母亲俨然是女强人气场压人的形象,父亲则有点斯文,楸楸算是结合了这两点,有点倔强文艺的气质,向上生长又向下沉溺,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哀愁。
  “难道我不是他们的女儿?”她满腹狐疑,声音喃喃,像是自问一般。
  “你想多了。”裵文野觉得大事不妙。
  楸楸收起手机,警觉看他,“你也是这么想的,对不对?”
  裵文野说:“说不定你也是隔代遗传多一点。”
  她已经听不进去,全身心上百亿的神经细胞都在怂恿着她的冲动。
  “要不,我现在打个电话?”
  “一点了,让他们休息吧。”裵文野有点忍俊不禁。
  想到如果没有他的阻止,这对父母可能会在凌晨一点接到女儿的来电,并对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而发出灵魂般的质疑,就觉得荒诞。
  楸楸撇了撇嘴角,又说:“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么想了。”
  裵文野默念:看得出来。当机立断就要打电话,绝对不是心血来潮。
  楸楸说:“以前我看电视剧,就是那些家庭伦理电视剧,我看里面的家庭,里面的母亲,都会为了孩子而选择不离婚,最终结局基本是‘苦尽甘来’的创作手法。要么就是主张忍到孩子高考结束再离婚,而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,有孩子的单身母亲,她们的出路彷佛只有一条,就是再一段婚姻。虽然我肯定是不希望我爸妈为了我而去忍耐婚姻带来的不幸,但我多少会想,是否我的到来,根本就不被任何一个人欢迎。”
  但要说,秋信和管菱不爱她?也不尽然。
  “欢迎我的到来,和爱我,是两码事。他们后来对我好,只是因为他们还算有责任心,但并不多,假如责任心画成一个圆,用百分比来区分,我可能就占了其中的百分之五?”楸楸思忖着,“主观猜测,大概就是这么多,客观?没有客观,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没有和你多。可没有人会说他们不爱我,毕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不求回报给一个人送几千万,我长这么大,他们在我身上的投资,少说上亿。”
  关于她到底是不是父母的结晶,这回事,她很早就想过问了。但她一直没勇气面对除了‘你肯定是我们亲生的女儿’以外的答案,因此一直没问出来过。
  现在想问也不是因为有勇气了,而是因为生活太过于无聊。她想找点事情做,这个事情不能是工作,工作肯定是没法好好工作的,得过抑郁症的人应该都知道,情绪难以控制都是其次,最重要的是她因为吃药而思维凝滞,跟不上正常人的脑回路,注意力难以集中,多少有点健忘。
  如果她想找点事情干,又要这件事有意义,不无聊,那么她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,她的原生父母另有其人,虽然这听上去很煞笔,但是去找原生父母也不失为一件还算有趣的事情。当然相认是不可能相认的,她只是想要给自己假设的每个问题都有一个属于它的答案,如果父母说她绝对百分之百是他们的亲生女儿,也是一个答案。
  “有回复了告诉我。”裵文野听完她的想法,没再阻止。
  “告诉你?”她诧异地看着裵文野。言下之意是我跟你是什么关系?为什么告诉你?
  裵文野:“我想知道,可以吧?”
  楸楸看着电视的方向,没说话,过了会儿,一个‘嗯’从鼻音跑出来,很轻,轻到如果看向别处,就很难察觉到这个音。
  翌日早上十点钟,她在一楼客厅等到洗漱完毕下楼的裵文野,还有一桌早餐,显然她已经去过訾姥姥那边了。
  “今天起这么早?”他讶然看她。
  楸楸点点头,“我去见了两位姥姥。”
  裵文野问:“今天怎么样?”
  “訾姥姥好一点了,能坐着吃点东西。”
  “我问你。”
  “问呗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他说,“我问的是你,今天好些没?”
  “我?”楸楸愣住,没反应过来,“我怎么了?”
  “昨天为什么吐?”他在桌子边席地而坐,搞不懂有餐桌为什么不去,非要在沙发旁边的矮桌用餐。
  “啊,这个。”楸楸恍然大悟,没想好怎么回答,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想过裵文野还会再问,于是支支吾吾两秒钟,她坚持说,“真的是吃太多了,撑的。”
  “你想好了再说。”这是不打算让步了。
  楸楸哀哀一声,看着面前铺了许多白糖的豆腐脑。
  裵文野去看她带回来的早餐,甜和咸的豆腐脑,牛肉饼,豆包,豆浆……他拿了条豆浆,豆浆是条状塑料袋的,有一条小臂长,女人手臂粗。他没有多拿碗放出来,直接用吸管怼着顶端插进去就开始喝。
  喝到一半,她终于开口:“因为换药了,还不太习惯。”
  因为之前吃的药愈发管不住一些胡思乱想,她深受其困扰。上个月按部就班地跟主治医生rory视频聊天,rory给她重新配了一组药,就是这次慕玉窠带回来的药。
  至于副作用,rory提前跟她说过的,所以她对呕吐这件事并未感到意外,并且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,每次换药都会不适,她已经习惯了。
  “我不跟你说实话,只是因为……”她欲言又止,难为情地咬着下唇,被咬过的唇色更深了,她小声道,“你应该明白的吧?”
  “我不明白。”裵文野淡淡道,“你说。”
  楸楸深呼吸一口气,似乎又在做思想准备。
  过了会儿,她望着桌子上的豆花,温吞地说:“……你可以在我跟别人接吻的时候冒犯地看着我,我不在乎。可以一起分享食物帮我吃掉我点多的那份,那样我很感谢你。可以做饭给我吃,也很谢你,因为这不是你的义务。可以满足我提的很多荒唐要求,虽然我从不跟其他人提这样的要求,”说到这一句,她似乎有些不确定,迟疑了一下,继续说,“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满足,但是从你每次不怎么样的心情可以看出来,其他人应该也不怎么乐意干这些事的,但是你都陪我干了,并且不厌其烦的,下次还来,所以也很谢你。还有很多很多,比如看破不说破地看我装模作样。”
  语言破碎,没有重点,逻辑混乱。楸楸都知道,因为很紧张,此刻她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,“你可以对我粗暴,可以不理会我,可以骂我事儿多,可以在梦里掐死我,可以对我不怀好意,可以上我,可以对我有所图,对我好也行,对我坏也行,怎样都行,怎么样都好,但是你,你不能,不求回报对我好,那样我会觉得,我好像很没用,我就没有一点可以回报的东西吗?”
  最后一句是临时编的,却也是心里话。
  其实她更想说的是——
  不求回报这四个字,不该出现在他的人生字典里。
  就像是一大片拼图里,由上千个成分组成。
  他可以对她好,对她坏,但他就是不能做一个无私的人,不能无条件对她好,这不是这片拼图里该出现的东西,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。
  “大概是犯贱吧。”她说完,擓起一勺豆花送进嘴里,又说,“我脑子不太好,你知道的。”
  他安静听着,沉默半晌,才开口问:“其他都行,什么叫作在梦里掐死你?”
  因为某天梦到过,从梦中惊醒。
  楸楸不说话,保持沉默。
  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挺烦你的?”他问。
  否则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?
  “至少偶尔会有的吧?”楸楸抬起头看他,“我不是那种二十四小时都让人满意的人。”
  确实。
  他最终还是拿来一个碗,把余下的豆浆倒进碗里。
  “但你应该知道,我对你的喜欢是不止于在床上的,对吧?”
  心脏漏拍似的,楸楸手一抖,敛声屏气,偷偷呼吸,偷偷看他,他微垂着眼睑,慢条斯理戴上手套,像是终于有了一点胃口,去拿牛肉饼。
  她嘴里还有豆包,脸颊股起一个小包,微妙地眨了下眼睛,缓缓点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