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4节
作者:藕香食肆      更新:2022-08-30 22:06      字数:4576
  “小石头,这是好事啊,在粮食公司种地,事儿清闲,一年也就收割的两季劳累些,不愁吃不愁穿,公司十天半月就发福利。”
  “我是不是胖了点?”徐屈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腰围。
  衣飞石默默听他说话,闻言笑道:“是富态了些,可见京中风水养人。”
  “哪里是风水养人,就是吃得好!我跟你说小石头,叔我贪了半辈子肉,第一次觉着素的才好吃。这神仙种的稻米就不说了,你吃着还行吧?酿泉居还有新种的苞谷、地瓜、小米,咱们稷下庄今年也试种了一些,鲜甜得掉舌头,叔每天两根苞谷……”
  徐屈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,一边还吸溜了一次口水,“听说明年大麦还是小麦也得出了,还有花生、红茄……”
  “往军镇雇老兵是您的意思,还是陛下的意思?”衣飞石突然问。
  徐屈点名的八个军镇,有五个都不在西北境内。不是北境辖区,就是地方守备统管。
  通常地方军镇都有驻防军户,平时种田受训,战时随时能集合御敌。听徐屈的说法,本来是打算在当地雇佣佃户,他自己存了心思,想把这好处给西北军的老卒。
  问题是,军镇位置敏感。若不是皇帝的意思,衣飞石还真不敢把西北军的老卒往里送。
  “临来之前,我去国公府见了督帅。”
  徐屈没有回答衣飞石这个问题,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。
  这不是皇帝的意思,单纯就是徐屈的想法。
  “我想问问你爹,现在到底想怎么办。你爹跟我说,家里的事,本是要你和小金子商量着办,现在小金子回京了,衣家何去何从都只问你。叔再问问你,小石头,你想怎么办?”
  二人在小跑着的马背上说话,一句话说完,人已经出去了两三丈远,根本不虞旁边有人偷听。
  这是相对安全的环境,衣飞石却依然不肯透露他与皇帝的计划,只说:“我听陛下安排。”
  “陛下不好安排。”徐屈一句话就顶了回来。
  “你手握重兵,就算皇帝想让你交出兵权,他敢吗?”
  “京中那么多破事不断,秋天还有科举,他什么都不管,带着人就往西北跑——他好好一皇帝,没事儿跑西北来干什么?历朝历代,你见过边将打了胜仗,皇帝不在京庆功受献,反而爬起来就往边境跑的吗?”
  衣飞石被问得哑口无言。
  他想说,其实皇帝已经叫我交权了。
  所谓改军制,就是让他交权的第一步。不止是他,改制之后,谢朝所有边帅的权力都会被朝廷收缴限制。
  但皇帝往西北跑,也确实是害怕衣家会出乱子。
  要不是衣飞石和丁禅在灭陈之后频繁出入长公主府,谢茂也不会干出巡幸西北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来——谢茂巡幸西北,身边只有一个黎王,没带任何重臣,朝中诸事交付于内阁与枢机处,再请太后临朝代行朱批,这完全就是“朕回不来也于国无碍”的疯狂做法。
  衣飞石和谢茂彼此之间的信任度,是旁人所无法理解的。
  这种信任一开始就是谢茂单方面的付出,他愿意把西北的安危给衣飞石,他也愿意很坦率地告诉衣飞石,朕要改军制,你配合交权。
  衣飞石不理解皇帝的信任是怎么来的,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选择配合。
  现在徐屈问他想怎么办,他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。他觉得,他不能自己想这个问题。皇帝已经有安排了,他必须更坦诚一些。
  如果他背着皇帝打小算盘,无论动机是什么,结果都一定不会是他想要的。
  ——皇帝信任他,皇帝可不蠢。
  “我想一想。”衣飞石很严肃地告诉徐屈,“此事老叔先按住不动,我想明白再说。”
  他决定今天晚上就问皇帝去。
  ※
  衣飞石回到行宫已经近寅时,按理说,谢茂早就应该休息了。
  问题是,谢茂气得睡不着。
  寝宫里的陈设已经全部换了一遍,能摔的都被谢茂摔没了,他心情不爽时看什么都碍眼,所幸不会随便发作下人,就是逮着什么摔什么。
  身为卫戍军将军的谢范已经被召来骂过一遍了,皇帝问他:“怎么守宫的?那么多人看着,还能让几个混账东西把王老大人给摔了?”
  谢范快冤枉死了,那王老大人被几个西河籍的贡士推倒摔死时,他不跟皇帝一样远在千里之外啊,怎么就怪到他的头上来了?就因为卫戍军也有份执掌宫禁?
  谢范被骂得狗血淋头晦气十足地走了,谢茂兀自不解恨,又写信回去骂羽林卫将军张姿和听事司司指挥使龙幼株。
  他给太后的书信,太后肯定会先给内阁看,待内阁做好准备之后,才会颁旨。显而易见国子监的西河籍监生会炸锅,都御门跪书了,听事司居然没引起重视?
  谢茂对羽林卫期望值不高,申斥张姿之后,罚了两年俸禄就懒得问了。
  听事司是他砸了无数特权、金钱、精力才硬撑起来的衙门,事前就有线报,居然还出了这等岔子,谢茂心头鬼火蹿升,写给龙幼株的私信里措辞十分严厉,将龙幼株官位削了二品,准她戴罪立功,暂领司指挥使职位,也不顾龙幼株妇人之身,另外罚了二十板子。
  ——都穿上官袍立于朝廷行丈夫之事了,丈夫挨得板子,妇人也逃不了!
  衣飞石进门时,谢茂正坐在榻上生闷气。
  满屋子下人没一个敢上前,全都屏息凝神老老实实地缩着脖子,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。
  下人能躲,衣飞石躲不了,他总不能知道皇帝发脾气,就掉头去衙门睡觉吧?
  “陛下,臣回来……”
  谢茂闻声抬头,发现衣飞石本来是满脸带笑要问候,见他抬头却突然僵住身子,慢慢跪了下去,临时改口成了请罪,“晚了。”
  回来了与回来晚了,这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。
  “朕知道你去接徐独眼了。”谢茂搓了搓脸,“你起来吧,朕不是和你生气。”
  衣飞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谢茂说和他无关,他就起身近前,问道:“臣可否为陛下分忧?”
  谢茂把手边的几封密信都丢给了衣飞石,叫他自己看。
  衣飞石手里拿的恰好是容庆写来的这一封,详细描述了西河籍监生御门跪地绝食,国子监祭酒王梦珍如何劝说,又如何被群情激奋的西河籍贡生推搡摔死的全部过程。
  王梦珍是一位在书画造诣上堪称谢朝明珠的老大人,与礼部的文荣老尚书并称“双绝”。
  文老尚书号称当代书圣,王梦珍则是工笔之神,这两位都是才华足堪照耀千古的国之瑰宝。
  哪怕王梦珍是个大嘴巴,文帝朝诸王夺嫡混乱不堪的时候,这王老就喜欢乱站队,孝帝那么狠的人,把支持他兄弟的朝臣杀的杀贬的贬,居然也没舍得动王梦珍一下,还让他好好儿地当着国子监祭酒。
  ——这么一块宝啊!居然去劝架的时候,被几个贡士推搡着摔地上,磕死了?
  衣飞石当然也知道王梦珍的份量,看完私信也是错愕不已。
  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容庆私信的时间,如今大雪封道交通不便,一封信从京城到长青城花了足足十二天,他立刻问道:“陛下,如今京中什么局势?西河只怕要乱。”
  “拿舆图来。”谢茂说。
  朱雨连忙取来舆图,在桌上展开,重新为皇帝提来一盏灯照明。
  谢茂在舆图上指了几个位置,俱是河道,问衣飞石:“上冻了吗?”
  他对陈地的了解都来自于十多年后,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,河道水流年年都在改变,具体的第一手消息他不迷信自己十多年后的了解,还是询问衣飞石。
  衣飞石道:“香河支流,塔河,飞鸟湖都上冻了。东边的……”他仔细看了一下舆图,“这是齐水吧?这一处臣去得少,得去幕僚室问一问。”
  “天寒地冻,暂时乱不起来。”
  谢茂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击,次次击打在西河三郡的位置。
  恰如谢茂所说,这年月很少有在寒冬腊月起兵的计划。
  寒冬会无限削弱士兵的战斗力,很多时候还未发起攻击,己方士卒已经因寒冷疯狂减员。
  训练有素的士兵尚且不能在冬天打仗,西河想要“暴乱”,煽动的还得是失土饥饿的百姓,哪个百姓肯冬天出来造反?
  西北军是少数能寒冬作战的军队,理由只有一个,那就是衣家有钱。
  西北军的士卒都能穿得起皮毛,在冬日里吃得起烈酒油脂,养十万西北军的军饷军资,足够养活四、五十万地方守备军。
  衣飞石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,他急切地说:“西河巨贾有钱有粮,陛下,饥民为了钱粮,死且不惧,何况寒冷?”
  谢茂知道衣飞石想趁早出兵,掐灭叛乱于萌芽,但他不这么想。
  “再等等吧。”谢茂到底还是给了衣飞石几分面子,“好歹让西北的兵士都过了新年。”
  衣飞石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,也就不吭气了。
  “扶不起来啊。”谢茂叹气。
  他挥挥手,朱雨就把舆图灯台都收了下去,送来热汤饭食。
  衣飞石每晚回来都要吃点东西才会休息,这习惯下人都清楚,早早就准备好了热食。
  见皇帝这样生气,衣飞石看着满桌子饭菜都吃不下去,谢茂见状笑了笑,给他添了一碗汤,捏着他的耳朵,道:“吃吧吃吧,这天都快亮了,早些吃了早些歇息。”
  衣飞石喝了半碗汤,明知道皇帝在为听事司的事生气,还是硬着头皮问了:“陛下,臣听说您要在几个军镇里封庄耕种?”
  谢茂惊讶地回头看着他,衣飞石连忙道:“臣僭越……”
  “不,不僭越。小衣,朕只是没想过,你会来问朕。”谢茂确实惊讶极了。
  他让粮食公司负责军镇封庄耕作一事,本来就是想把这一杯羹分给西北军。
  西北军的伤残老卒能有多少人?分驻八镇之后,再从当地雇佣佃户,两不耽误。
  他知道徐屈肯定护短,会把这一部分利益牢牢握在西北军手里,徐屈到长青城之后,找衣飞石商量也是必然之事。
  衣飞石或许是答应,或许会拒绝。谢茂私心里很希望衣飞石会来和自己商量,但是,他又觉得以衣飞石的小心谨慎,恐怕很大可能会直接拒绝徐屈的自作主张。
  现在衣飞石居然真的来问他了,他惊讶之余又觉得很高兴,他以为衣飞石不敢来问的!
  衣飞石放下筷子就想低头,谢茂一把拉住他,重新把筷子塞了回去,左手还轻轻抚摩他的背心,说道:“你吃你吃。咱们边吃边说。”
  “你尽管派人去吧,朕让徐独眼办这事,本就是给你留的位置。”
  他一边说,一边给衣飞石布菜,看着衣飞石吃得香,他就觉得高兴,“第一批种子先在军镇内封庄耕种,西北军军纪严明,又有徐独眼当监督,朕也放心些。”
  “再过两年,全军改制之后,朕会拨出第二批种子,发放给军户。”
  “小衣呀,这事朕一直没问你,陈地这十一个郡建府之后,必然会迁军户固土,你手底下的兵想不想留下来?”谢茂突然问。
  衣飞石被他问懵了。
  衣家的西北军出身成分很驳杂,因为衣尚予在谢朝东西南北都打过仗,哪里的兵源都有。
  然而,当兵吃饷这么多年,心怀故土的不是没有,更多的还是杀杀人嫖嫖妓,过得一日算一日,谁知道下一次冲阵还能不能活着回来?西北军都很有钱,钱也会捎给家乡的妻儿老母买些良田度日,可边军是不能回家的。
  灭陈之后,衣飞石就琢摸着,内地的军户要迁出来,他是不是就可以放归一些老兵?
  ——让西北军留下成为陈地军户,这是西北军很多老兵都想的事,但是,衣飞石不敢想。
  军户固土,必然会分得当地军镇最好的良田,在内地不好说,一旦迁来陈地,律条就是田亩翻倍划分,五年免赋。这片大地本来就是西北打下来的,把军镇最好的地分给他们,凭什么不行?
  问题就在于衣家在西北盘踞了十多年,根基太过深厚。若是让西北军在陈地固土,朝廷能坐得住吗?
  衣飞石想都不敢想的事,谢茂居然就这么直接问了,看样子,他还觉得此事可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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