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节
作者:淮上      更新:2022-08-30 12:59      字数:4230
  他敏捷地扑过去,但下一刻却被年轻人伸手挡住了:“……别过来……”
  “难道又开始了吗?!”
  年轻人冷汗涔涔地摇了摇头,大概想说什么,出口的却是一声根本无法压抑住的惨呼!
  少年手足无措,胸膛剧烈起伏,愣了几秒突然连滚带爬下了炕,跑去屋角桶里舀水。然而他端着一碗水仓惶回来的时候,却只见年轻人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,豆大的血滴和汗珠混杂在一起滚滚而下,显然已经痛极。
  月光下他削瘦光洁的脊背上,大片青色图腾正渐渐显形,口有须髯、颔有明珠,赫然是龙的形状!
  水碗咣当摔落在地,少年恐惧喘息:“师……师父,今年的又开始了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……”
  年轻人牙齿深深陷进自己的皮肉里,鲜血如注喷涌而出,沾在他俊秀的侧脸上,看上去竟有些森白的狰狞。少年扑上去用力想把他手腕从嘴边拉开,却不论如何都无济于事,急得尾音都尖利得变了调:“你打我吧师父,别伤害你自己,求求你……”
  砰的一声重响,年轻人将少年狠狠推开,继而踉跄下榻,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木屋。
  寒风掠过灰白大漠,卷起蒙蒙尘沙,在远方狼群悠长的嚎叫声中向地平线铺陈而去。少年一骨碌爬起来奔到门口,只见年轻人痛得跪倒在地,鲜血淋漓的手拼命抓着沙子,甚至连粗糙的沙砾被糅进伤口都浑然不觉。
  每年一次的噩梦,又开始了。
  平时完美的、万能的、毫无破绽的师父,此刻就像被脊背上凶恶的青龙图腾缠绕了,拼死挣扎都无济于事,仿佛随时会被拉进黑暗无底的深渊。
  少年死死抓着门框,巨大的痛苦和悲哀将五脏六腑都撕扯殆尽。
  ——为什么我这么没用?
  如果我能帮助他就好了……
  如果我能强大到,足够保护他就好了……
  单超骤然睁开眼睛,紧紧握拳的手一松。
  明亮的月光从窗口投进房间,客栈里静悄悄的,深夜四下静寂无声。
  他感到身下湿漉漉的,才发现自己满身的汗已经把床单浸透了。
  单超起身喝了口水,脑子昏昏沉沉的,似乎刚才梦到了些过去的事情,但偏偏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什么。他竭力回忆那些纷乱无绪的片段,脑海中却只有无边大漠和苍凉月色,以及荒野上无休无止、如泣如诉的寒风。
  他颤抖地出了口气,突然警觉地转过头。
  对面那姑娘房中,似乎正传来极其轻微又异样的动静。
  咚咚咚,单超轻叩数下,提声问:“龙姑娘?你有事吗?”
  房间里谢云面孔痉挛,冷汗涔涔,手中死死抓着碎瓷片——刚才他痛苦中不知怎么抓住了一只茶杯,紧接着在内力全封的情况下,徒手硬生生将那杯子捏碎了!
  掌心再次鲜血横流,然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。
  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后,那里好像被人一寸寸掀开血肉肌肤,每根血管每丝肌肉都活活撕裂暴露在空气里,然后再被浇上最烈的烫酒,痛得人几欲发狂。
  整片巨大繁复的青龙印,正缓缓浮现在那劲瘦优美的脊背上。
  “龙姑娘?你在里面没事吧?”
  谢云吸了口气——他身体骨骼瞬间发出咔咔数声,肩膀、手肘、关节等处变宽增长,整个人似乎登时高了两三寸,那是因为剧痛令缩骨状态无法再保持下去了的缘故。
  “没关系,”谢云沙哑道,虽然声音略微不稳,却是极度冷静的:“劳烦大师来问,我没事。”
  单超听着不太对劲,但又不能推门而入,只能眼睁睁望着面前紧闭的客栈木门,内心突然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觉。
  ——似乎刚才在梦里也经历过熟悉的一幕。
  漠北风沙中的木屋,月夜下忍耐的喘息和挣扎,以及少年死死抓着门框,深入骨髓甚至灵魂的的,无能为力的悲哀和痛苦……
  “……如果有什么的话,”单超猝然开了口,鬼使神差道,“请……请一定要告诉我,至少让我帮点忙……”
  话一出口他骤然顿住,刹那间意识到了自己有多造次。
  房屋里静寂半晌。
  门板另一侧,谢云倚靠在墙壁边,冰冷月光映着他微微有些怅惘的,疲惫的面容。
  “谢谢你,”很久后他轻声回答,如果仔细听的话,那消散的尾音里似乎隐藏着一丝丝伤感与柔和。
  “但是真的不需要,我没事。”
  房门外,单超轻轻闭上了眼睛。
  ·
  翌日,西湖。
  谢云一袭白衣,外披墨色宽袍,独自懒洋洋斜倚在小船上,一手无聊地搭在水里,望向湖面香风阵阵游船画舫。
  这已经是他们离开长安的第十六天了。
  半个月前那天夜晚他们杀出谢府,在早已关闭坊门的长安城里躲了一晚,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,便乔装打扮出了城。
  所幸谢统领府丢了主子、大内禁卫丢了头儿,都知决计不能声张,因此不敢在长安城内大肆搜查,两人才能携龙渊太阿双剑,顺顺利利一路南下。
  ——之所以南下而不是继续北上,乃是因为单超大师问美人:“阿弥陀佛,敢问姑娘芳名贵姓、仙乡何方,贫僧也好把你平安送回家乡后再作其他打算?”
  美人回答:“大师高德。小女子姓龙,自幼被拐卖已不记得父母籍贯了,只晓得家乡苏杭。”
  所幸谢府心腹机灵,取了府中成色最好的黄金,足能兑百多两纹银,因此两人南下一路上并不窘迫。只是谢云左手被穿掌而过,请医延药所费甚巨,还严重耽搁了行程,因此足足走了半个月才抵达江南地界。
  江南富裕,景致与京师大不相同。金秋风和日丽,满街都是食肆酒廊,小姑娘们挎着满篮鲜花沿街叫卖,文人墨客三五成群风流倜傥,端的是一派盛世风流气象。
  湖面上不少富贵人家游船,都披挂纱幔,装饰华丽。也有画舫歌姬弹筝宴饮,引得不少公子哥儿争相靠前,一路脂粉香腻随风飘荡。
  谢云也没用艄公,就任由小舟随意漂着,一手支着额角,流水般的黑发顺着手臂落在船舷上。
  他衣着素淡,又带着轻纱斗笠,很难看清面容。但毕竟在京城上位者当久了,意态中的高贵慵懒还是能从骨子里透出来,很多游船经过时里面的人都频频回头,好奇地看他。
  谢统领懒得理会,甚至闭上眼睛小憩了会儿。
  片刻后时间差不多了,他才微微睁开了眼睛。
  果不其然,湖面上正有一艘格外熏香华丽、金碧辉煌的画舫,正缓缓地从不远处驶过。
  纵使附近画舫众多,这艘巨大华美的船还是非常显眼,其经过处整片河道上其他船只都会避开。谢云的小舟波澜不惊漂过去,只听后面不远处一艘船经过,里面正传出议论声:“看,江南首富陈家的画舫……”
  “啧啧,名不虚传……”
  “陈大公子又出来游湖……”
  陈家画舫缓缓驶近,只听船内果然传来丝竹之声,船舱窗口玉簟迎风拉开,里面几个人摆着流水席宴饮作乐;主座上一个谈笑风生的年轻男子锦袍箭袖、身负长剑,竟然是一副江湖侠客装扮。
  谢云微微垂下眼睫,心内算了下时间。
  去拿药的单超是时候回来了。
  谢云摘下轻纱斗笠,随手将它扔进了水里。
  下一刻斗笠顺水向陈家画舫漂去,果然甲板上艄公、侍从等人都训练有素,立刻有所察觉,不约而同抬头向这边看来。
  谢云宽衣广袖斜倚船头,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,支着额角懒洋洋道:“我的东西掉了……”
  “叫你家主人给我送回来。”
  ·
  玉簟之后船舱中,陈海平转过头,面上与众人谈笑的神情还未散去,眼底已不禁浮现出了震撼之色。
  隔着水色碧波,谢云微微一挑眉。
  “大公子,对面船上那姑娘说……”
  管家还未说完,陈海平早已起身出了船舱,温文有礼问:“姑娘有何吩咐?”
  谢云连答都不答,对着斗笠使了个眼色,意思是叫你捡便捡回来,莫废话。
  陈海平肃然道:“既然姑娘吩咐,在下自然是要效劳的了。”说着纵身便向水中一跃!
  彼时两船相距足有数丈,陈海平这一跃却御气凌空,单足稳稳点在水面上,俯身捡起斗笠,再飞渡而来——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江南陈家嫡传子,内功心法确实了得,放眼当今整个武林,轻功如此漂亮的都不能超过五个。
  “好!”
  周围河面顿时哄响,陈海平临近船前一跃而起,这次无比精准地落在了谢云这条小舟上,落势极稳,连轻舟都没摇晃半分!
  “姑娘,”陈海平风度翩翩将斗笠递上:“陈某幸不辱使命,请收下罢。”
  谢云受伤那手没动,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斗笠,但紧接着陈海平又往回一缩,诚恳道:“姑娘这轻纱质地精良、可堪玉貌,只是今儿被水浸湿,想必也不能再用了。不如在下拿回家洗净熨平再亲自送去姑娘府上吧,只是不知姑娘芳名贵姓、家住何处?要是不远的话……”
  “陈大公子过誉了,”谢云懒懒道,“面纱地摊上买的,两文钱一幅,不能用就随便扔了吧 。”
  陈海平:“……”
  陈海平笑容不变,“姑娘这手怎么包着绷带,可是受伤了?不瞒您说寒舍中正有几个江湖名医,跌打损伤绝症顽疾样样来得,这点小伤半月就好,如果不嫌弃的话……”
  “嫌弃。”
  陈海平僵在当场,谢云偏过头,戏谑地盯着他。
  不知为何陈海平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美则美矣,五官轮廓却有些刚硬,举手投足也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潇洒风度,和寻常人家女儿大为迥异,似乎有点不对劲的感觉。
  他心内有些疑惑,便没话找话问:“这……姑娘好兴致,为何一人在此游湖?”
  谢云道:“天气晴好,本姑娘无聊。”
  说到姑娘时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绊了下,随即展颜一笑。
  这一笑却是天光水色刹那黯然,陈海平那颗红心不争气地漏跳了几拍,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:“姑娘,在下江南陈家嫡传长子,良田千顷家财万贯,年已及冠尚未娶妻,不知姑娘仙乡何方,嫁人了没有,看在下合适……那个合适吗?”
  谢云的视线瞥向岸边,一个黑色僧衣的身影正提着药包,大步从桥上走来。
  “合适。”谢云微笑转向陈海平,遗憾道:“但本姑……娘已经嫁人了。”
  陈海平一愣:“嫁谁了?”
  谢云的笑容里似乎充满了情真意切:
  “嫁了个和尚。”
  陈海平尚未反应过来,谢云突然提声喊了一嗓子:“救命——”紧接着优雅起身,直直掉进了水里!
  扑通一声水花响,单超扑到桥边,喝道:“龙姑娘!”
  陈海平一抬头便真见了个和尚,登时愣了下,才反应过来跳下水去救人——不过这时候水面又是扑通巨响,单超已经一个猛子扎了下去,在水花翻腾中迅速游向谢云,伸出结实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他。
  陈海平也游到近前,还没来得及伸手帮忙,便只见那黑衣的年轻僧人剑眉紧皱,伸手便是一掌!
  ——轰!
  陈海平一代年轻高手,连提气抵御都来不及,耳中只听一声闷响,紧接着胸骨剧痛、气血震荡,整个人逆着水流倒退了数丈!
  这简直太可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