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节
作者:蓬莱客      更新:2022-08-28 09:10      字数:2248
  远山残阳将暮,铺满了一地的平川,亦将那条绕着营房蜿蜒而过的饮马小河染成了一片粼粼的血红颜色。
  李穆牵着他那匹黑色战马,停在河边,用手中鬃刷,蘸水,亲自一下一下地为它梳洗着全身毛发。
  他弯腰,全神贯注之际,乌骓转头,伸舌舔了舔他正伸来的那只掌心粗砺的手掌。
  他望着乌骓,眼底流露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,抬手,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脑袋。
  那个名叫刘勇的小兵,正朝着小河的方向跑了过来。
  “李将军!”
  刘勇唤他。——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,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。
  李穆直起了身体,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。
  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,为混饭吃,做了兵卒。几年前一场战后,清理战场之时,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。活下来后,就一直跟着他。
  “李将军!有人要见你!”
  刘勇扯着嗓子,喊了一声。
  他人如猴精,力气大,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——就是靠着这俩腿,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。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  “是那个人!陆家的大公子!“
  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,停了下来,呼哧呼哧地喘着气,手指着后头,不住地比划着。
  李穆转头,看了过去。
  迎着夕阳,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。夕阳的余晖,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,野地里的野风,吹动着他的衣角。他的神色肃穆,径直而来,越走越近,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。
  “李虎贲,某陆柬之,冒昧来此,乃是有话,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?”
  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,语气平静,但眸底深处,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,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。
  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,但这一点,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。
  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,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,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。
  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,洗了洗手,起身注视着他,笑了笑:“不敢当。陆公子有话,请讲。”
  “李虎贲,你为何,定要求娶相公之女?”
  陆柬之开口问道。
  “你因了军功,如今声名大作,本正可趁此良机,结好于各方,往后如鱼得水,前程不可限量,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,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、趋炎附势之名,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?”
  “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,他是真心助你?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,辱我陆氏与高氏,离间两家,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!”
  他微微地顿了一顿。
  “你若开罪了高、陆两家,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?何况,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。你同时开罪高、陆两家,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。以许司徒之胸襟,非容人之人。他既以你为棋子,日后用,或是弃,全在于他的一念。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,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?”
  李穆一笑:“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。不知公子此行,意欲为何?”
  “我听闻,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,高相公迫于无奈,将于重阳日试你。”
  “你要怎样,才愿收回此念,勿因此事,再为难于高家?”
  沉默了片刻,陆柬之盯着李穆,问。
  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,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。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。旷野里的光线,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。
  远处,归巢老鸦唳声大噪。
  晚风疾作,卷的两人衣角翻涌。
  李穆的面容,随着光线的消息,仿佛也随之,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。
  这让他的神色,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。
  “我与高氏之女,不敢说情投意合,但也多年相识,彼此知心知意。在我眼中,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。方才我问你,为何定要求娶于她,你不应。我若所料没错,要么为利,要么为情。倘若为利,如我方才所言,结好于各家,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,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,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,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、陆两家后,可能面临的境况!”
  “李虎贲,疾风知劲草,却也能摧大木。非我恐吓于你,即便你真的如愿做成高相公的女婿,却见恶于高家,强求而来的姻缘,于你日后到底是福是祸,不用我说,你若是个聪明人,当也能够想到。”
  “倘若,你是出于一片倾慕之心,这才执意与我相争……”
  他看了一眼李穆,加重了语气。
  “则我盼你,更要慎重考虑。我陆柬之交人,不重门第,只看人品。但士庶有别,有如天隔,亦是无力打破之现状,你我深陷其中,无人能够得以超脱。至于婚姻,更是如此。非我轻视于你,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倾慕之心,则你更应当为她多几分考虑。她与你素昧平生,更谈不上半分的互通,你可曾想过,她得知此事,会如何做想?更不用说,倘若她当真被迫嫁了你,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便……”
  陆柬之迟疑了下,终于还是说出了口:
  “不便也就罢了!于她,倘若嫁入庶族,在旁人眼中,便是极大的羞辱。李虎贲,你纵然出于一片倾慕之心,然,欲置她于何地?叫她余下后半辈子,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,与旧日亲友坦然往来?”
  “李虎贲,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。但无论于情,还是于理,我之所言,到底是否在理,你应当有所判断。”
  “她不谙世事,心性纯善。我无法想象,倘若她日后面临如此境地,将如何自处?”
  “我恳切望你,成全于她,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。”
  陆柬之说完,竟向李穆一躬到底,随即直起身,紧紧地盯着李穆。
  他说话的时候,李穆始终一言不发。
  天色在迅速地变暗,野风也愈发得劲急。
  他的眼眸,仿佛染上了一缕这落日沉沦后的天地间的阴沉之色,面上的神色,却显得越发平静。